何も書けないダメ人間

刹那・F・セイエイさん生涯大好き

他担拒否,日常拉黑人

💙头像by咪

【尼尔X莱尔X刹那】一日幻境

*一定要说CP的话是洛克昂*2X刹那+狄兰提双子,但其实CP感根本就都很低

*时间线算在二期结束到剧场版之间的两年间,大量捏造注意

*很久没写得这么长了手生。而且写得很莫名,有的细节我自己都觉得莫名。我到底在写什么……(抓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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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de:L

 

“喂……!”

舰上的走廊很狭窄,眼看着转身准备离开的黑发青年即将与面前高大的身影撞上,莱尔不由自主地从喉咙里迸出一句呼声。然而有意堵在跟前的人——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棕发男子带着试探的笑容,灵活地往侧边一跳,即时避免了两人的相撞。

“怎么了?”

黑发青年转过头,平静地问。他此时正站在前一秒堵在他跟前的人站过的位置,甚至没有往那个人的方向多望一眼,就仿佛——那只是墙壁的一部分。

“啊……没什么……”莱尔暂缓一口气摇着头。而对方不见他回答,也不多问,继续如无事发生过一般转身离开。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目送他走远的背影,下意识地低声开口:“他果然看不见吗?”

与自己有着同样面孔的男人维持着倚墙而站的姿势,轻松地耸了耸肩:“看不见也是正常的。”

是啊,不是每个人都会像我一样,简直就跟大白天见鬼了似的——莱尔也随之耸耸肩,吞下这句话,并随意地思考了一秒如果对方也能看见眼前的这个人,那么刚才的自己和他耸肩的姿势在对方眼中会不会是完全一样的。

紧接着意识到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他有些无趣地对着自己投影到地板上的影子笑笑。

 

事情发生是在几小时前。

他走进格纳库的时候差点以为那里摆了一面镜子,区别在于镜子里的人身着绿色短袖T恤与深红色夹克,靠着停机架的护栏站着,迎上他举起一只手扬起嘴角,“好久不见。”

脚边的哈罗安静地一动不动,并未第一时间冲到那个人跟前,这使莱尔意识到也许只有自己能看到他。

于是他维持着像是在月球上踏步一般、甚至无法主观地感受到轻重的步子向他走去,在离接触到对方大约两米的地方停下。心脏被一只力度不受控制的手紧紧揪住并剧烈地带动连接它的血管跳动,使他的嘴不受控制地张开,像是要做出一个介于讶异与激动之间的表情,紧接着在想要迅速地合上之前挤出一个生涩的单词:

“……哥哥?”

“是我。”

面前的人离他恰好两个手臂的距离,如果这时候互相伸出手,不知道能不能碰到指尖——或者说,像许多电影小说里一样,自己的手指会从他的指尖里穿过去,提醒他眼前只是一片看起来实心的空气?

他不敢做这个尝试,死死地盯着对方的脚尖,闷声回答。

“……你打我一拳吧。”

“什么?”

“这个梦太荒唐了,”他本想自嘲地笑笑,但激烈的心跳和血流的加剧使他几乎要失去控制面部表情的能力,“你打醒我好了。”

他又往前迈了一步,站到离对方只剩一个手臂长的距离,然后——

一个拳头——与人类无几的皮肤透过皮质手套的温热触感,不轻不重地落到他的额前,并恰到好处地略施加力度揉了揉。

“起床了,”拳头的主人微笑着放下手,“莱尔。”

 

莱尔暂时决定放弃询问哥哥突然出现的缘由,他感到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就如同曾经道听途说的各种超自然现象一般,当事人自己都无法明白,更何况傻傻地试图用科学观点来考据的人了。

唯一让他感到不安的是,没有任何依据可以证明这件事的发生,与自己精神出了问题无关。

幻觉、精神病等等,当他潦草地试图在网上搜索一番无果,苦着脸去向皇小姐询问托勒密的医疗室有没有这方面的书的时候,哥哥依然如同附身一般紧紧跟随他,甚至有意凑到他与皇小姐中间,带着担心的表情摸上他的脸,这使得他不得不在人前竭力保持普通的注意力,以免被周围人以诊断他是“因幻觉而看到了超自然现象的精神病患者”的怀疑目光打量。

然而说到周围人——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如今的托勒密上只剩寥寥几名成员,这有效地为莱尔的“独处”创造了机会。

最终他得到了证实(连同刚才在走廊与刹那的相遇):这条空荡荡的舰艇上,自己是唯一能看到哥哥的人。

不过他仍对此有那么一丝意外。“我以为刹那能看到你呢。”他们面对面坐在食堂的桌前,当然,只有莱尔一个人面前摆着食物与餐具。他举起刀叉漫不经心说道。

尼尔双手交叠抱胸,浮出一个短暂的苦笑:“我也并不能控制要谁或是不要谁看到我啊。——莱尔,不要用这么危险的姿势拿刀子。”

“我已经这么拿了快30年了,哥哥,”他感到自己紧接着也浮出一个更为长久的苦笑,“拿刀叉的姿势并不会影响我的射击精度。”

“我不是这个意思……”对面的人中途掐住了话音,目光向莱尔背后的门移去,怀念地笑笑眯起眼,“啊。”

莱尔用了最大的忍耐力才控制住已经到喉咙的吸气声,随之转过头,朝着端着饭走过来的蓝色制服青年努力挤出一个尽量的自然的笑容:“哟。”

“洛克昂。”身后的人停下了脚步,冷静地向他点点头。

这是一个在此时此刻非常微妙的称谓,导致了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莱尔偷瞄了一眼哥哥——依然维持着怀念地眯起眼的神情,甚至(大概处于考虑到反正对方也看不见自己的心理)接连做了好几个夸张的手势。

而刹那一如平时纹丝不动的神态,平淡地打完招呼之后,转身就要走出门去。

“过来一起吃啊。”疑惑于他的刻意回避,莱尔小心翼翼提出邀请,下意识把余光投向斜对面——尼尔旁边的座位,继而迅速地收回目光。

与此同时对面的尼尔微笑着起身,移动到莱尔斜对面的座位坐下,冲着并无法看见他的人用手势招呼他坐下。

刹那原地停留了片刻:接近于下一个决断的时间,然后迈动脚步靠近莱尔的桌子,极其自然地坐在他对面,一言不发开始吃饭。

两人沉默地咀嚼,莱尔一时间有些记不起他们平时一起吃饭的时候都有过什么话题,或是什么话题都没有,一如现在的安静。偷瞄刹那发现他正在普通地咀嚼,神情与平时别无二致,不享受也不讨厌饭菜,不主动进行也不排斥交流,一切都仅仅是他重复着的日常行为而已。

然而连面前食物也变得难以下咽,他叹息着放下刀叉又重新拿起,反复几次却依然思索不出一个可以用来打破沉默的方式。

因此当说话声突然响起的时候,他又惊到几乎发出吸气。

“你们平常都是这么吃饭的吗?”原本并不存在的那个人微笑着托腮,来回打量沉默的两人,“要我说,随便找点什么话题也好啊,就像我当年跟刹那一起吃饭——啊,不过现在看起来似乎比当初好相处多了……”

“——莱尔。”刹那手里的动作凝固了,他不动声色地抬起头。

“啊?嗯?”莱尔抑制住后背一震,含着食物应道。

“你今天,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吗?”他注意到刹那换了一个更自然的姿势拿着餐具,“如果我能帮得上忙的话……”

“哈哈哈哈哈哈……”旁边的尼尔率先迸发出笑声,不习惯一般向着刹那侧目,并饶有兴趣地对莱尔投去一个“我看你怎么对付”的眼色,这使得莱尔不得不强迫自己随之跟着笑起来。

“你……算了吧,我好好的,变革者不要随便读我心。当然——”他刻意眨眨眼,“如果你愿意再找个时间陪我喝酒的话就太好了。”

刹那在尼尔的惊呼声中起身,端起吃干净的餐盘,冷静地抛下一句随便你,离开了食堂。

直到估摸着刹那已经走远,莱尔暂且放下悬着的心,缓缓吐出一口气:“不要吓我啊,哥哥。”

——但这句话本身就是毫无意义的。他直视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碧色眼睛,无奈地想。毕竟这是一个突然地消失,突然地在这个世界上搅动巨大的浪潮,突然地让他收到噩耗,又突然地凭空出现的人。

如果现在全部是他压力过大产生的幻觉倒还好了,但对于自己而言,这个触手可及,甚至带有与人类别无二致的温度和独立思考的个体,无论如何也无法自欺欺人地用纯粹的“幻影”作为解释。

所剩无几的食物已经凉了。他不顾哥哥浪费食物是不好的的小声嘀咕,还回了餐盘。


“好了,到这里为止就是现在托勒密的全部,”两双脚最终重新停留在格纳库角落,“说真的,你用这种方式回来,一定不是只为了让我给你看如今Celestial Being的母舰长什么样吧。” 

莱尔长吁一口气,无法安宁的心境使他始终缺乏长久凝视那张面孔的勇气,他假装随意地斜开视线,漫无目的注视着停机位。目前四台Gundam都在改装和维护中,不太看得出完成后的形态。

“或许你可以认为我是来看你?毕竟你前几个月才刚见过我一面。”

莱尔花了数秒钟意识到尼尔指的是什么事,于是他更为清晰地笑出声:“一秒钟Trans-am里的见面?”

——啊,那不是我的幻觉吗。他不想去数这是今天第几次自己把到嗓子的话咽下去。

“对我而言那并不是一秒钟的事,更不是类似的幻觉的东西,”尼尔的回答像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来,“感觉是……从一个漫长的睡眠中清醒,看到你,与你说说话,不知不觉继续睡去,睡得很死,没有做任何梦,并再次醒来,站在这个地方。”

所以,我无法回答我出现在这里的理由。一个简短的结论为全部的解释划上句号。

“你还是一副不愿意相信我的存在的表情呢。”短暂的冷场之后,尼尔无奈地笑着重新开口。

“我不愿意相信?”莱尔情不自禁抬高了音量,想紧急自制却没能来得及阻止后半句话冲口而出,“难道现在、2313年,是一个全世界都告诉我已经死去、而且我也相信已经死去的人,能够,那个词怎么说来着……还魂?的时代?”

莱尔想起了他不久前与刹那喝酒的时候带着醉意说出的那些话,直到那个时候他才痛切地意识到自己真实地失去了这个人、自己的半身、有过存在痕迹的最后的亲人。在酒精的作用下有过又哭又笑的冲动,更有在此之上的——把手伸进屏幕里,把这个已经不存在的人拉回来,将埋藏在心底、十几年时间里早已生出错综复杂、形态狰狞地纠缠在一起的根,却始终无法发芽的种子带着咆哮,或是眼泪,或是别的什么激烈的情绪一同面对他炸裂出来的欲望。

但这个人带着实体与温度出现的时候,才头一次地感受到,面对他是如此的艰难。艰难到想要做出一个酸涩的苦笑都怀疑自己是在刻意拉动面部神经。

要是更坦率一点就好了……他依然久久注视空荡荡的别处。或者尼尔也能像某些人一样不自觉地读他的心理活动就好了,那样的话,是不是能听到自己正在用宛若告白的音调,一字一顿清晰地说,哥哥我想你。

到底还是无法相信,也没有理由相信已经死去的人能够真的凭空出现,但就算是自己一个人的幻觉,哪怕是幻觉也好,所有的无法置信和艰难,概括到最后说不定只是因为——自己太过于高兴了而已。

意识到了这一点使他感到呼吸顺畅了许多。最后他扭正了脸部方向,时隔十多年重新审视那张与自己一样,却带着更柔和的线条的脸,从唇齿之间吐出流畅的语句:“是做梦也好幻觉也好或者就是事实也好,你知道——我本来就不是会对这种问题刨根问底的人。倒不如用那些时间随便叙叙旧,以及,如果可以的话……”

“如果可以的话,要我握着你的手睡觉,证明我是确实存在的?”

尼尔的声音听起来带着轻笑。莱尔想起了早上落在额前那个力度柔和的拳头,他感到嗓子和面部又重新变回了自己的所有物,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似乎也不那么困难了,这使他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要愉快地大笑出声。


side:N


尼尔面向巨大的透明落地观景台而站。即使托勒密更新换代,从观景台望出去依然没有任何变化——漆黑深邃的宇宙,远远近近能隐约看到零星的来自恒星或是基地传感器的光点。他努力试着去体会六年时间的流逝,却发觉当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无论如何都感知不到这个时空往前的移动,正如他几小时前告诉莱尔的那样,一切只是一场无梦的睡眠,他自然醒来,看到一些惦记的人,再普通不过地说说话,然后继续睡去。

他出神地透过观景台的玻璃凝视太空,数分钟后终于意识到了与过去的不同,甚至可以说是最大的变化——他看不到自己反射在玻璃上的影子。

试着伸出手触碰玻璃:冰凉的触感穿透黑色皮制手套传达到掌心,然而玻璃的另一头完全空旷,仅能看到黑洞洞的太空,而自己仿佛是完完整整地被扔进了太空之中,没有隔着玻璃或是任何事物,也不存在能投影出漆黑倒影的地板,他就那么在宇宙中直立而站,或许身体略微前倾就能一脚踩空倒进无边的黑暗之中。

从玻璃上放下手,手掌上还有冰凉的余温。他活动了几下手指,指关节的灵活一如既往,如果现在摸到扳机的话,大概也能仅仅像睡过一觉之后一样稀松平常地以极其熟练的姿势扣下。

但他刚摸过的不是扳机,而是某人的手——莱尔的手。

这一温暖的事实令他不自觉地笑起来。睡前他们说了很多话,下意识回避了某些即使如今来提也会使得空气骤然凝固的话题,并因此只不过是想到什么便简单地谈什么——莱尔的大学时代和曾经的工作,到加入Katharon和CB;自己最早加入CB的经历,中途一度提到他的死,以至于莱尔腾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接着又带着愤怒和仿佛要哭出来的表情迅速地坐回原处,并把一只手放到额前做出摆弄刘海的姿势——尼尔知道他只是不愿被看到脸上的神色。

他感到自己并没有一个合适的安慰莱尔的立场,尽管很想这么做,想到几乎快要忘记自己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然而他面对的是一个已然成熟的个体,一条独自成长了十多年光阴的鲜活生命,死去的人终究无法安慰活着的人。因此所有他妄图给予的安慰、珍惜、遗憾,和爱,最终也只能用握着他的手,看他别扭地笑着抱怨“连小时候都没这么肉麻过呢哥哥”入睡来传达,仅此而已。


他久久地注视无法映出自己身影的玻璃,然后意识到了上面映出了另一个人,自己身后的人的影子。并未多经思考,甚至没有回过头,便用最普通的音量和最简单的招呼向身后搭话:“哟。”

玻璃上的影子一动不动,也没有任何声音从背后传来。

“这么晚了,你还没睡?”他再次试图搭话。

“……”

“你在那里多久了?”

“……”

“你能看到玻璃上映出我吗?”

“……不能。”

“我想也是。我也看不见自己,但是能看到你的,”他终于回过头,试图做出一个在曾经的对方眼中最熟悉的微笑,“长高了很多呢,刹那。”

面前的人从站姿到表情都没有一丝波动,并保持着完美的沉默,沉默到夜晚的空气开始停滞的程度。

刹那的沉默往往有很多种意思,有时表示不需要特意复述一遍的同意,有时表示无声的拒绝和反抗,还有表示心存疑问和复杂的感情却找不到表达的出口的时候,比如现在。

于是他决定替他开口:“你一定在想——

我怎么知道你能看到我的。”

“怎么知道我能看到你的?”

后半句与刹那的声音交叠,他轻松地摊开手,给出了一个不算回答的回答:“很容易知道,你可以当作——你的演技太容易被识破了,之类的?”

刹那张了张嘴,看起来像是要反驳,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并维持了毫无起伏的神色,没有诧异,也没有因演技被简单看穿的窘迫。

“那么现在轮到我提问了,”尼尔给了他数秒沉默的缓冲然后开口,“你为什么要装作看不见我?”

“我认为这样做是正确的,因为我不应该能看见你。”

开口回答的时候声音并没有任何犹豫,就像已经准备好了被自己这么问一样。与此同时,尼尔觉察到刹那的视线从他右眼的位置移到了空旷的玻璃窗外。

“之前我也对莱尔这么说过,”他自然地接过话头,“我本身并无法控制谁能看到我,谁不能看到我。所以没有什么应不应该的,既然你能看到,那么一定有你的理由。”

提到莱尔的名字的时候,刹那的脸色起伏了一下,想是要做一个兼具愧疚和不安的表情,然后迅速地黯淡下去,取而代之一句生硬的回答:“我……想不出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他们再次陷入了沉默。格林威治时间已过零时,身边寂静的空气仿佛凝成了实体,像冰凉的丝,从皮肤上不痛不痒地拂过,或是穿过头发的缝隙落在头皮上,形成一股像被初秋的凉风贴着吹过的酥麻的凉意。然而舰内没有一丝风,屏住呼吸只能听到不远处走廊尽头机械默默工作的电流声。

刹那并没有像尼尔记忆中那样,在短暂的对话结束之后抛下一句“没别的事的话我就走了”,他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像在打量尼尔的脸,却又并不把所有目光都放在他的面部上。尼尔感到他的视线在自己的双眼之间游离,时不时撤回到窗外,并又迅速地返回自己身上。那是一种极其小心,带着些许颤抖的视线。

“莱尔的事情,我已经接受了,”尼尔也未料到自己重新开口便是这一句,“我不会说什么因为他是我最不想使其卷入战争的人,所以我后悔亲口让你得知了他的存在之类的话,说到底如今都是他的选择,不是我这样一个已经不在世的人能够左右的事——你也不需要逃避我,更不用用这样自责一样的表情看着我。”

“……洛克昂。”刹那低声嗫嚅道,却没有更多地说下去,就好像还将这个代号停留在唇齿间回味一般。

“现在的洛克昂该是那家伙了吧,”尼尔短暂地发出一声轻笑,“不知不觉已经发生了这么多变化,我记忆中还是未成年的两个人,一个成为了新的我;一个替我改变,结果变成了超出我想象的样子。”

“改变……等等,你是说……?”

“是的,那不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希望有某个人对你说这样的话,于是在我身上得到具现化——因为直到我的最后一刻,我都一直想对你这么说。”

刹那用不再摇晃的视线直直注视着尼尔,睁大了眼,嘴唇微张却并未迸出一个字,这使得尼尔有那么一瞬间误以为时光倒流回了六七年前,那时候跟前的人面容稚气,比自己矮整整一个头,随意抬起手就能揉到他凌乱的头发,然后从被他下意识地躲藏到习惯性地接受。而当他的思绪重新回到此时此刻,才清晰地看到一切都与六七年截然不同——曾经的他们都怀揣对世界的绝望和由此而萌生的试图改变世界的念头,并因而使彼此本不该有任何交集的人生轨迹产生了短暂的重合;如今的他们,一个选择了留在原地永远逝去,现在出现的究竟是灵魂的再现也好还是幽灵也好,止步于24岁的人生都无法再延长下去,而另一个选择了改变,他一直走在前面,没有人知道——或许连那个人自己也不知道前方究竟有什么,过于朝前的身影仿佛随时可能消失在视线中。

“你在笑什么?”

“嗯?啊……”尼尔被刹那的声音拉回现实中,猛然意识到自己的面部正处于自然放松的状态,不是无奈也不是苦涩的,尽管从玻璃上看不到自己的倒影,但也许正在呈现一个可以说是微笑的神情。他索性更为轻松地牵动嘴角上扬,“我在想,我的死亡,也并不是那么一件糟糕的事情。”

“……尼尔!”

“不,不要激动。其实我并没有自傲到觉得,只因为我的不在——换句话说,我凭一己之力促成了你的变化,或者我不在从而使莱尔成为了可靠的大人。我永远不会这么想,因为能改变你们的,永远是你们自己。”

“但是……”

“值得令我感到死亡也并非那么一件糟糕的事的,大概是因为,我的梦想终于被人继承了下去,而且你们作出了正确的选择吧。——我甚至觉得,现在能出现在你们面前,就是想亲口告诉你们这件事也说不定。”

刹那没笑。尼尔想起他原本也是不怎么笑的,然而此时他毫无掩饰地流露出甚至比通常更加凝重的、在面无表情中写满痛心的表情,以至于有了他立刻就要流下眼泪的错觉。

但尼尔知道刹那也是不会哭的——至少,不会在他面前哭。于是他没说话,也没做出任何动作,选择给他一点组织语言的时间,等待他开口。

而刹那再次 开口,却是用极其疲惫的声音。

“谢谢……谢谢你能这么想。尽管这并不是我原本想要的。”

“什么?”

“我还会继续走下去。我的变革也好,替你改变世界也好,这都是我需要去做的事情,却不是我从一开始就期望的。尽管我现在对你说这样的话已经太迟了,”刹那重新变得摇曳的视线使得尼尔感到有些难以忍受,他移开了与他对视的目光,下意识明白了他想说的是什么——“尼尔,还有他,莱尔·狄兰提——我只希望你们活下去,远离被卷入纷争的可能性,好好地活下去。”

“真是个笨蛋啊。”

尼尔轻声感叹道,并迅速觉察到这句感叹的似曾相识——被埋葬在他生前记忆中的海岛上,那个午后他对着面前的少年放下枪,似笑非笑地感慨着“真是个了不起的高达笨蛋”之类的话,却得到了对方由衷的微笑和一句谢谢。

与他而言,那天并不太遥远,甚至可以说是极为新鲜的记忆,然而漫长的沉眠依然使得他回想起来恍若隔世。推动世界运作的齿轮继那之后开始高速逆转,生者无言地接过了逝者的交接棒,与逝者在无形之中置换了位置。

“抱歉……”

“从刚才起我就说过了,你没有愧疚或是对我道歉的必要,”尼尔整理着记忆的层次说,“一切都是我的决策。但我从来没有、一次也没有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去复仇。我原本笃定要活着回来的,我想活着回来的——只是太不巧,所有的要素加起来似乎没有给我这个机会。我并不想死,只是在那样的情形下接受了死亡的结局而已。在知道已经没救的时候我想到了很多人,想起我父母和艾米,一定是人到临死的幻觉,让我觉得好像很快就能再见到他们了,但是我又很快想到了莱尔,虽然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说真的,比起死去的人,我更想再见那孩子一面,因为他是我想守护的活着的人啊。”

“如果当时我快一点赶到的话……!”

“但你毕竟来了,不是吗?你尽了全力,但就像我一样,所有的要素加起来也没能给你及时赶到的机会。我不愿就那样死去,也许当时我真的很不甘,然后看到了你。”尼尔闭上眼睛回想当时的思绪,“也许我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接受我的死亡的也说不定——还有你在,未来的一切似乎都还有救。同时又觉得我真是个不合格的大人,最终还是为了放不下的私怨迎来了死亡,把长远得多的理想推给了比我年轻得多的人。”

“我是自己愿意这么做的。”

“谢谢你这么想,刹那。所以——请你不要懊悔地接受你自己的选择,就像现在的我一样。”

刹那抬起头对他对视,表情从艰难变到平静,像在交接仪式上郑重地接受某物一般,缓缓地点了点头。


“时间不早了,你不回去睡觉吗?”最后,他们并排穿过走廊,当走到刹那房间门口的时候,尼尔随意地问道。

“我现在似乎生理上需要的睡眠时间已经变得很短,连续几天不睡觉也没特别的感觉了。”

“变革者……吗……”尼尔苦笑着品味这个陌生的词。现实中从自己不在到如今已经过去了五年以上的时间,在不可控之中以这样的形式来到他们身边,尽管五年前的一切于自己依然是新鲜的回忆,于他们是否都已成为动荡的世界在日月更迭之中,被埋藏在脑海深处的模糊的过往?

跟随刹那走进他的房间。尼尔想起几小时前,在走进莱尔房间,与他面对面坐下,终于能彼此以迟来十数年的坦然的心情谈论往事的时候,他仍会不由自主想到他们短暂地一起生活的童年,宛若他人人生一般的往事;而走进刹那房间的时候,每一个细节都在冲撞他的记忆,记忆的色彩浓烈到令人窒息,无时不刻地提醒着他数年时间的流逝。脑内清晰而流畅地播放着当年的走马灯,那时候他带领比自己矮了一头还要多的少年走进二人间,给他讲解舰内的设施,看他压抑着新鲜感,不作任何评论,光是沉默地点头;而一切都在一个无梦的睡眠之后发生了颠转,他——已经死亡、不存在真正的肉体、不明了此时此刻的形态究竟是灵魂再现还是什么,由对方带领着走进单人间。长高了整整一头的那个人保持着平静的沉默,用目光示意他在看上去接近空无一物的房间里唯一的椅子上坐下。

“还是这么毫无生活痕迹的房间呢……啊,那是花?”他扭头看到桌上角落的玻璃瓶。

“嗯。”

“自己种的?”

“菲尔德送的。”

“嗯……”

尼尔在黄色的花上短暂地驻目,他隐约能理解菲尔德给刹那送花的缘由。然后再次将目光转向他。

“头发,又长长了呢。”

“是吗。”

“是啊。是你太忙了,没注意到的原因吧——要我现在帮你剪一下吗?”

“不用。”

刹那迅速而自然地拒绝,不同于生硬的回答,他用怀念的、几乎可以说是柔和的眼神注视着尼尔的手,浮现了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

紧接着他们再次陷入沉默。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片刻后,换做刹那打破了沉默。

“我吗?”尼尔花了数秒钟理解了对方的意思,继而不确定地思索着回答,“我自己也并没搞清楚我现在是怎样一个形态,会持续多久。也许明天,也许一年,也许下一秒就不见了。”

“……尼尔!?”

“不用现在再来吃惊吧,毕竟我已经是过世五年多的人了。最大的可能性是……在能看到我的人,你和莱尔,实现了重新见到我之后的愿望,我就会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刹那看上去多花了一点时间消化他说的内容。

“我还是不知道我见到你之后有什么愿望。”

“那么你想过重新见我吗?”

“……想过。经常想。”

他坐在床沿边,低声地回答。尼尔起身俯视他头发凌乱的脑袋,试探着伸出手揉了揉。刹那没有动,头发的沙拉沙拉声并非错觉,一如清晰的记忆中所存在的细节。这令他重新认识到无论时间如何推移,作为“人类”这一生物如何进化,面前的人还是那个不善言辞的比自己小八岁的少年,就好像如今已经30岁的双胞胎弟弟依然会对生命永远停留在24岁的自己称呼哥哥一样——一切都是这个荒谬又真实的世界注定的事实。而那些人依然惦记他,需要他,对他怀有愿望,因此他才会存在于此。

“就算现在不知道原因也没关系,去睡个觉吧,刹那,”他笑着拍拍他头顶,“也许梦醒之后一切都清楚了。”

“……明白。”

“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他突然想起来,直视刹那的眼睛——瞳孔里并没有出现任何人的倒影——问道,“在你看来,我现在是什么样的?”

“穿着驾驶服,戴着眼罩。”

刹那露出了片刻的困惑,然后像陈述一个事实一般平静地回答。

“……是吗。晚安,刹那。”

“……再见。”


side:S


刹那醒来的时候踢到一个温暖的软软的生物,他花了数秒钟清醒过来,意识到一个棕发的人睡在他床的另一头,正在缓慢地翻身并爬起来,并随意地甩甩额前挡住视线的长刘海。

“莱尔?”

“啊,是我……”莱尔索性将刘海撩开,坐直了身,“你没把我认成哥哥呢。”

“当然不会。”

莱尔半是睡意半是疲倦地笑了笑。

“为什么来我房间睡觉?”

“……哥哥走了。”莱尔答非所问地开口,伴随着一个音量极低的叹气声。

“嗯。我知道。”

“你是个演技拙劣的骗子,”莱尔继续用那种兼具睡意和疲倦的语气说下去,“自作主张认为你不应该能看见哥哥,擅自把他的时间留给跟我独处,假装你看不见他,结果我和他都没被你骗过。”

“你都知道了?”

“当然。骗子变革者。”

“……抱歉。”

“我不是要你给我道歉才来的。”

“我知道。”

“你什么都知道。”莱尔叹息着,随意地问道,“哥哥呢?你也能听到他在想什么?”

“莱尔,”刹那感到自己正在苦笑,“我并不是随时随地的读心机器。我也只能通过第六感判断一部分而已。”

“然后通常都是准确的。”莱尔往刹那身边挪了挪,将额头尽可能贴近他的额头,在一个互相都能感受到对方呼吸的温度的距离之下问,“现在呢?你能感觉到我在想什么吗?”

刹那在极近的距离下看到了自己在对方瞳孔里的倒影,他忽然感到一阵心脏的紧缩,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对方的几缕长刘海滑落到他鼻梁和脸上,拂动得有一丝痒。

他闭着眼漫无目的地思索,微弱的潜意识使他知道昨天后半夜,尼尔回到了莱尔的房间——那时候莱尔还没睡着,或者醒了过来——不管怎么说,尼尔重新劝莱尔睡下。也许他们就像自己跟尼尔一样,继续漫无目的地聊了天,然后互相道别,再然后尼尔在莱尔的视线中、或者是在莱尔重新睡着之后消失。也许是下一个瞬间就无影无踪,又或者是像一个幽灵,逐渐变得半透明,最后无声无息溶解在空气里。

“怎样?这么近的距离,你有感觉到我在想什么吗?”

莱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维。

刹那睁开眼,他仍与莱尔的眼睛保持着对视,那是一双写满了寂寞和不舍的眼睛。他猜想自己的眼睛在对方视线里会不会是相同的样子。

“莱尔,”他犹豫了片刻,最终像下定决心一般双臂环上对方的肩,形成一个拥抱的姿势,“这几天正好有休假,一起去看他吧。”


他们花了半天时间使用公共交通工具将落地球,并在几趟换乘之后到了爱尔兰。

重新踏上这片绿色土地的时候正在下着毛毛雨。这个季节爱尔兰的温服略低于已经习惯的托勒密中的固定室温,湿润的空气中渗透着微弱的植物的清香。刹那抬头看了看铅灰色的天空,雨水打在脸上,因为过于细密而很快被皮肤吸收。他侧目看着莱尔,对方也仰望着天空,半晌,缓慢地开口:“就好像……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来看过他了,再来的时候甚至感觉不到他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刹那沉默地点头。这个国度与他而言也是极其久违,上一次来到这里正是他与莱尔认识的那一天,那天没有下雨,天空的色彩比此时此刻更为明朗,然而也是偏灰的蓝色,一直延续到视线的最尽头也没有一片云的踪影。

那个人直到最后也并没重新在这个国度留下痕迹。但他又确实地存在过,氤氲的水汽中甚至留有他的呼吸,十数年前的他抬头仰望过的会不会也是跟现在一模一样的苍穹。

都柏林偏离市区的地方本就人口稀疏,雨天更甚。上世纪乃至上上世纪的建筑物仍保留在路边,因缺乏精心的修缮而显得陈旧而无趣,被建筑风格极其近未来的公路和新兴工业园区衬托出一股时代的割裂感。但他们要去探望的对象,也正是被时代所割裂的人,这一点上则与此时的心境有着巧妙的吻合。

刹那默不作声地坐上驾驶席。“没问题吗?你找得到路吗?”莱尔一边询问着,一边像已经得到答案一般坐在了副驾驶席,系上了安全带。

行车途中,莱尔像是有意要打破沉默一般,随性地透过车窗玻璃打量路边,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刹那搭话,半是交谈半是自言自语一样地回忆往事。

“前面原来是一个游乐场,不是什么大型主题公园,就只是……很老很小,建给附近居民娱乐的那种,入园不用收费,里面有一些游乐项目单独收费。但我和哥哥上小学的时候经常喜欢放学后过来玩,那时候的小学生很多……大家互相都认识,但不管是同龄人还是他们的家长,都容易把我和哥哥的名字叫混,然后看反应判断究竟是我还是哥哥。因为他们都说,我被叫错名字就会立刻发火要作势打架……说真的,哪有那么夸张……”

刹那短暂地看了一眼莱尔,轻声说:“我觉得你们并不是那么容易被混淆。”

“是吧?当然……对你来说是的。”莱尔苦涩地上扬嘴角,视线仍投向窗外,“还有左前方的水库,现在应该差不多废弃了吧……其实当年就挺危险的,据说夏天附近的学生去里面的游泳,每年都有好几起事故。……不过,对于当时的我来说,也就只是耳闻程度的事而已了——一个不认识的人出事了,大概是这样吧。也没有具体的概念。很可笑吧。”

车很快下了高速公路,驶进了一条狭窄的郊区小路。

“我都快忘了这一带原本是什么,印象中好像是农田,但是这个年代,谁还会亲身去生产粮食呢。不过因为也几乎没有了居民,所以土地都被政府统一收购,就跟……嗯,一样,所以这一片的太阳能发电设施也是近几年才搭建起来的吧。”

刹那没有回答。他余光瞟过路边成片的太阳能发电基地,那些形态坚固的设备在阴雨天多了一分沉闷,本身便是采用的灰暗涂料的高架透出更多无机质的冷感。小路的前方是连绵的低矮山丘,雨中看不太明了,只能见到山丘沉郁清冷的轮廓。

他知道,穿过前方就是公墓的所在地了。


他们同时走下车,从后座上拿起降落在爱尔兰的时候临时在路边花店买的雏菊和满天星的花束,无言地对视。在公墓沉闷的黑色栅栏门外驻足,紧接着莱尔走在前面,推开门,回头扯了一下刹那的手,“走吧。”

墓园异常的安静。不同于深夜舰艇上带有机械电子感的寂静,这里的安静是自然形成的,是构成这个环境的一部分,与每一个破败的、或是新涂装的十字架,冰冷的白色大理石,脚边的泥土与踩在泥土上的微弱沙沙声,还有偶尔一两只蝴蝶略过灌木丛扇动起嫩叶的摩擦声融合为一体。

他们以如同害怕打扰着墓石下沉眠的所有人一样的步子在各个十字架之间穿行,有的墓已经显而易见太多年未有人来探望过,木制的十字架摇摇欲坠,从旁边走过的时候他们小心翼翼地侧身。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来给24小时前,自己、以及莱尔正在同一张餐桌上面对着的,就与真实的存在别无二致的人扫墓的心情。所有的话语和记忆都变得支离破碎,一定要找一个合适的描述的话,则是……像从一场睡眠中刚刚醒来,睡眠中出现了极为真实的梦境,这个梦境有声有色甚至兼具触觉,就好像它真的存在过,一切都还不太迟,他,和莱尔都还能与那个人说话,甚至想办法留住他。

当他们安静地把花束放在刻着尼尔·狄兰提的名字的墓碑前,才再一次被提醒,幻觉不管多么真实,他们与他,都相隔着生者与逝者的距离。


“所以,究竟是为什么他昨天会突然出现在我们身边,只有我和你能看见他,又是为什么一天之后就消失了呢。”

莱尔久久地凝视着正在被雨水打湿的花瓣,喃喃开口。

“我想,我应该知道为什么了……”刹那缓慢地接过他的话,开始组织语言描述他从昨晚一直在思考的缘由,“他对我说过,‘最大的可能性是,在能看到我的人实现了重新见到我之后的愿望,我就会自然而然地消失了’这样的话。我们一定都是潜意识在思念他,有想见他的理由,而在完成了重新见到他的愿望之后,他便再次消失。”

“所以说,昨天出现的哥哥,只是存在于我们个人思维中、由我们的思维引导的幻觉么?”

“也不是……你能触摸到一个幻觉的实体吗?……他太真实了,以至于除了他本人以外,无法想象成是别的任何存在。”

“……你有什么想见他的理由吗?”莱尔陷入片刻的思考,犹豫地开口问,又迅速地接上一句,“当然我并不勉强你回答。”

“我吗。”刹那半蹲下身抚摸着那个人的墓碑,他感到这是个很难说出口的答案,几近他个人的执念,然而明明是执念,却又在失去那个人的多年内都深深埋藏在心底,甚至连自己也没直观地觉察到——“大概是……愧疚吧。我希望他能活着,却又不仅仅于此,也不仅对于他,对你也是一样。明明他曾经都那样对我说过了——‘通过过于能够改变的,只有自己现在的心情,别的什么也不能改变,不能改变他人的心情,更何况是生命’——但我还是希望能从最根源的地方改变他和你的命运,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如果你们不用被牵扯进战争,是不是,就能够……。我应该阻止的,我应该救他的,但是到了现在明知道无法挽回过去,我却还在潜意识奢求这样的东西。是我太愚蠢了……”

一口气说太多话使他感到精神上有些疲惫。他维持着半蹲的姿势,垂下头毫无目的地凝视碑石上并不显眼的纹路,然后意识到身边的莱尔也蹲了下来,一只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并顺着背滑下来,停留在他后腰间。

“我和哥哥虽然各方面都不太一样,”莱尔的声音带有更多的笑意,“但至少这一点应该能达成共识——对于既定的事实,你没有太过于自责的必要。”

“我知道。……那么你呢,你有想见到他的理由吗?”

莱尔发出一句自嘲一般的轻笑:“我没有那么高尚的理由,说去说来,大概只是因为……无论如何接受他死亡的现实,我都还是想再见他一面,亲口跟他告别罢了。”

刹那转头去看莱尔的脸,面部的轮廓柔美而熟悉,但嘴角越发上扬越发透出浓重的无奈,乃至变得沉痛,环在自己的腰间的手甚至无法自持地拽紧了衣服。

“说到底,我真的就是不能接受而已……我见他最后一面是在高中,那时候因为各种原因甚至都没对他说过什么好话有过什么好脸色,或者是我们彼此都还没完全缓过气,因此互相都状态非常不好。后来只有间隔很长一段时间才有的电话联系,我们谁也没有想过,至少没有主动提出来过要见面,本来只是轻描淡写地想着,‘反正一切都回不去了,就这么顺其自然吧’,但某一天起他就彻底消失了。我知道他还在,他给了我信用卡,帮我还款,送我礼物,但有时候我甚至……甚至开始忘了我还有这么一个哥哥,就好像一个从来不会露面的资助人。然后我开始尽力为了自己奋斗,本来已经走上了也许正是他想我走的道路,他却彻底销声匿迹,就好像是全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在刻意提醒我去忘记他一样——但这怎么可能,他可是我哥哥!所以最终我没能忘记他,但能得知的,也就只剩他的死讯了。”

莱尔一口气说完,蹲在原地开始小声喘气。刹那产生了短暂的他似乎马上就要流下眼泪的错觉,但透过刘海看到他的侧脸,依然是那种难以言喻的沉痛的苦笑。

“莱尔……”

“我对所有的亲人、重要的人,都没来得及最后的告别。”最后,莱尔缓缓起身,疲惫地整理着刘海。

“我也一样。”

“很痛心,很遗憾,但意识到的时候一切都迟了。”

“我也是。”

“但我们还是要继续往前走下去。”

“是的”

他们继续凝视着坚固的墓碑与墓前的花束。公墓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偶有叶落发出极其微弱的声响。刹那突然想起,本来墓下面就没有埋着尼尔的肉体,那个人早已消失在了宇宙的某个角落,就算在他的墓前也不可能找得到他。这个世界没有鬼神,大概也不存在所谓的灵魂,死去的人依然是死去的人,而生者的惦记,正是给了他们活过的痕迹的证明,与余生的延续。

“现在……终于该真正告别了。”

“是啊。”

“不过,以后还会再来的就是了——下次也一起来给他扫墓吧,刹那。”

“当然。”


走出公墓大门的时候,刹那靠后一步,并顺带关上了栅栏门。莱尔站在原地等他,他跟上来的时候指尖与莱尔下垂的指尖相碰,然后两只手极为自然地牵在一起。

“我觉得现在这样我也挺喜欢的。”

“什么?”

“就是……有你陪我的感觉。”

“……”

“我讨厌一个人活着,从很早以前起便非常讨厌。”

“你现在不是一个人。我也不是。”

“所以我说我觉得挺喜欢的。”


回去的路由莱尔开车。从郊外的小路,穿过大片太阳能发电设施的基地,开上高速公路,再穿过都柏林市区。

他们安静地驾车。雨停了,天空的灰色隐约开始褪去。

刹那仰头再次注视天空,雨后的阳光并不刺眼,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舒服。

“喂,你相信奇迹吗?”耳边的人带着惯常的笑意问,就好像在引用某个非现实题材的电影台词一般。

“我相信人为的奇迹。”

“我觉得……自己就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本不该存在的奇迹一样。已经逝去的人却仍然在,这一定是一生中实现一次就足够的奇迹的吧。”

“一定是因为他一直都在,从未离开的原因。”

他听见自己这么回答。


车飞速地往机场的方向驶去,道路边的风景模糊地在余光中擦过,令他联想到了许多明明毫无关系却又止不住交替的镜头。

海边、拿着剪刀的在自己发丝间穿过的手;斑驳的光影泄下的林间,瞄准自己的枪口;深绿色机甲残骸上滚动的橘色哈罗,以及更多。

他甚至看到了破旧的小公园,两个一模一样的棕发小男孩追逐嬉闹,一个因为没跑赢另一个而躲在滑梯的阴影处闹别扭,然后被另一个大笑着找到牵出来。

回过神来,干净到刺眼的道路尽头能看到AEU的直插云霄的轨道电梯。尽管车依然在飞驶,但轨道电梯仿佛更远,就好像他们正在驶往世界的尽头。

因为车速的原因,耳边的风很大。莱尔好像在他耳边大声说了句什么,不太能听清,潜意识感觉到那是一句“我们就这样永远在一起吧”之类的,接近玩笑却不太像玩笑的话。

“啊啊。当然。”

他音量不大地回答着,侧过脸给了身边的人一个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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