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も書けないダメ人間

刹那・F・セイエイさん生涯大好き

他担拒否,日常拉黑人

💙头像by咪

[ライ刹] 遗忘之人与遗留之人

*虽然是借着情人节的时机发的,但比起小甜饼更像是一个有点冗长的正剧

*写的去年10月和朋友聊过的“刹那失忆”if。自己也觉得狗血(……)最后努力地掰回来了,设定方面的问题不能细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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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麦色的肌肤。微卷且恣意飞翘的黑发。凌乱刘海下的赤茶色双眼。尖稍微翘的眼眶轮廓。瘦削但棱角分明的脸。覆盖于全身的寂静和沉默。

眼前的人毋庸置疑是刹那。却又不是刹那。

——赤茶色的眼是茫然且飘忽不定的,甚至任何响动都足以导致它怯生生闪烁起来;肢体语言中增加了诸多陌生的甚至与年龄极端不符的行动: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双手手指时常因不安而纠缠扭曲、垂目咬着嘴唇思索时的身影看上去变得小而稚嫩。

莱尔与舰上的同僚面面相觑。

他在这一天失去了刹那,现在坐在他们面前的,毫无疑问是一位熟悉的陌生人。

 

这是一场计划之外的事故。

近几个月来,他们的活动仅限于为Zabanya Gundam的改造和00Q的制造与测试所忙碌。迄今为止的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顺利执行着,对于进入任务空档期的驾驶员而言,日常无非是配合新机的测试与模拟训练,以及为了保证00Q量子系统与驾驶员的同调,作为变革者的刹那时常需要通过特殊的设备进行脑量子波的检测与分析。而问题就措不及防地发生在这里。

也许是设备故障,也许是刚成为纯种变革者的刹那对脑量子波的控制失误,事故的发生已无从究其缘由,一声短促的断电般的“啪”声后,剧烈的惨叫划破舰上的空气,当测试室的伊安几近慌乱地打开医疗室的门时,映入眼帘的是躺在正中央的脑量子波分析设备上的惨叫的主人正紧闭双眼、脖颈青筋凸起、上半身剧烈地抽搐,直到其他被惨叫声所惊动的同伴赶来,那个人的呼吸才逐渐归于平静,汗涔涔的前额有晶亮的液体顺着太阳穴和面颊滑落,挂在眼角处看上去有几分像泪水。

“这是怎么回事,大叔?”

他们都被命令了严禁进入医疗室,里面只有一台负责设备维护的哈罗在飞速地工作。莱尔没贴近将医疗室与走廊隔开的巨大玻璃,就好像怯于直面躺在里面的那个人极端脆弱近乎死寂的形象一般,只能背靠墙站立,时不时用余光确认那个人胸口确实地有在维持上下起伏以换取暂时的安心。但他仍感到自己问话的声音中有难以抑制的颤抖。

“Veda的意思是,目前没有生命危险,不需要特殊的人为治疗也能恢复意识,”一段漫长的沉默后,伊安回答道,“问题是恢复意识之后……”

“什么?”

皇小姐反应很快地接话:“因为无法预估这次事故对大脑的损伤?”

“是的。可能面临各种形式和不同程度记忆受损,或者性格与行动上的变化,又或者……不排除最好的结果,一切照旧。”

“这么说我们也只能等了。”莱尔听着自己的声音陌生且豁达到虚假,又仿佛刻意为了逃避与同僚的感情交换而选择了用几乎将地板看穿的凝固视线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脚下。

 

事态的发展,则是彻底印证了Veda的预测。

那个人先是眼皮痉挛了两下伴随几声含混不清的呜咽——无法获取其意思,声调中含有一种奇异的顿挫,那显而易见是陌生异国的语种——随之睁开眼,瞳孔聚焦花了一些时间,紧接着从茫然到慌乱,随后迅速地躁动起来。

当莱尔透过监视器屏幕看到了医疗室的状态并冲到门口时,伊安与皇小姐正在试图令因不安和慌乱而几乎撕破了自己制服、并执着地进一步尝试暴动行为的黑发青年冷静下来。他们每人按住他的一只手以阻止它无法控制地抠挠自己的脸和扯拽头发,青年的喉咙深处持续发出那种吐字不清的奇异的语种,悬空的两腿作出数次蹬踹的动作却又在即将伤及身边的伊安和皇之前停下来。最终他不再发出声音,躁动也逐渐平息下来,用空洞且毫无感情的眼睛望着莱尔进来的方向——却并非在看他,而更像是注视着莱尔身前或是身后的某个不存在的事物一般。

“……刹那?”莱尔叫他。他不知道这时候应该对这位未知的对象首先说什么好,张开口不由自主地吐出的却是他的代号名。

皇沉重地摇摇头暗示如今这样称呼他只是徒劳。

没有回音。

“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回音。

“你认得我吗?”

没有回音。

“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没有回音。

“如果连语言系统或者迄今为止的言语能力和一般常识系统全部遭到损坏的话,就不得不……”伊安犹疑着从旁插嘴,又迅速地缄口——莱尔的手指一点一点用力嵌进掌心的肉里,他试图说服自己这一切都并非糟糕的事态,就好像这样便能彻底否认伊安刚才差点脱口而出的后半句最糟糕的假设一样。

最后,莱尔松开手掌,转而握住那个人的手,就仿佛那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他这样问道。

赤茶色的瞳仁极其细微地跳动了两下,莱尔确实地捕捉到那个人的视线正在缓慢地往与自己对视的方向移动并交合。同时他们听到了他的声音——低声地、语速缓慢地、用标准语作出的回答:“能听懂。”

而这句短暂的吐字进一步加深了当事人的迷茫,就好像他在无形之中施展了一个自己从未发掘的未知能力,但即使躁动挣扎或是迟疑无措地环视所在的这个房间都无从得到答案,最终他短暂地闭上眼,幅度不大的调整呼吸——这个动作有着几分刹那的影子,不对,应该说这是原本的他留给他们所认识的刹那的、最原始的影子。

 

“根据Veda初步分析的结果,刹那因脑量子波检测过程中发生的意外,丧失了部分记忆,其症状与解离性失忆症相似,目前可以确认他还保有基本常识与言语能力,但是对于我们以及Celestial Being相关的一切,甚至对于如今的他自己的事都……”

他们在会议室中站成一圈听皇小姐的汇报,就像开任何一个平常的作战会议一般,与以往不同的是那里少了一个蓝色制服的身影——在平静下来后,他们迅速对他采取了简单的脑部验伤检测与记忆测试,并将初步结果汇报给了Veda。万幸的是,曾被叫做刹那的青年在沉默地听完他们对事态的解说后,暂且搁置了因迷茫与不安带来的躁动,无声地选择了配合全部测试行为。

“真的没有恢复的办法了吗?”粉发的少女小心翼翼地问。她刻意地垂着头,将脸藏在刘海的阴影中,仿佛这样就能避免被人看到她红红的眼眶。

莱尔心脏停跳了一瞬。这也是他所在意的问题,但他却畏惧它的答案。

“乐观地说——这不会是永久性的,”皇小姐冷静地说,“Veda与后勤基地的生体科学及脑科学团队正在寻找恢复的办法。但刹那作为人类中首例自主进化的纯种变革者,于我们而言是一个未知的领域,不得不说这给研究带来了很大的阻力。同时,还必须考虑如今的刹那个人的意愿……”

“什么意思?”莱尔猛然开口,声音高且尖锐到令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这是什么意思?是说如果他不愿意恢复记忆,这一切都免谈吗?”

他意识到在开口的一瞬,几双视线齐刷刷地穿透了他,个中复杂的情感搅动着空气并无声地漾开,使得他在问话后嗫嚅地补上了一句“不好意思”。

但皇小姐平静地回答:“是的。我们尚不能确认现在的刹那所具体拥有的记忆情报,也就是说,他通过保留的仅剩记忆得到了哪种自我认知,我们都不清楚。也许依然是我们的同伴、Celestial Being的高达驾驶员,也许……很难说,比如返回成了另一个人,与我们互相不认识的从前的他,他无法对‘刹那·F·圣永’这一身份有任何自发的认知,这样一来,他会作出其他的选择也说不定……”

太过分了。简直荒唐。岂有此理。一切都乱了套。

不仅如此,这仍是极具那个人风格的过分:毫无征兆、不打一声招呼、急速地到来急速地扭转事态急速地消失,他还是刹那,还是那个擅自的家伙,那个自作主张的变革者,但他却不是刹那了——莱尔感到心乱如麻,出离愤怒,无名之火在心中劈啪作响,这感觉简直就像在哥哥毫无痕迹地从他的生活中消失数年后的某天他收到那辆匿名赠送的车时一样——看着与自己的人生长久地纠缠的对象静悄悄地猛然抽身离开,想对他怒骂,对他说很多话,对他释放感情的堤口,但没有这个机会,消失的人永远不会给予留下来的人这样的机会。

但他紧接着听到皇小姐郑重而柔和的声音:“现在与刹那相处最多的人是你,不管从我们还继续需要他如今的记忆情报的角度,还是从需要有人陪伴他的角度,都希望你能在这段时间多与他交流,尽可能引导他梳理事情的来龙去脉,可以吗,洛克昂?”

他略带夸张地露出一个“难道我还会说不可以吗”的笑容。

 

莱尔使用公用暗号打开门,进屋,门在背后无声无息地关上。

他顺势坐到床上,前一秒正背对他坐在桌前的黑发青年随之回过头,这一次他们顺利地对接了视线。

“已经平静下来了?”他问。

曾经是刹那的青年迟疑地半点头,又茫然地摇摇头。

“换谁都会一头雾水做出些反常举动的,”莱尔冲那张神色陌生的脸挤出一个笑容,“那么我再说一次,现在是公元2313年,你遭遇了一场事故,因此失去了很大一部分重要的记忆。在这场事故发生之前你一直都在这个组织里,与我们在一起,相处大概有……有那么几年了吧。另外,这是你在这艘舰艇上的房间,我们一致认为安排你继续使用这个房间也许有助于唤起你的记忆。关于这部分来龙去脉,你现在大概能理解了吗?”

他确认了对方颔首肯定的动作。

“所以,刹那……”

“不。”

他被果断地打断了。他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如此随意地叫那个过分熟悉的名字,但在无从应对的湍急的变化之势下,平日的习惯在不经意间占了上风。

“你还记得你的名字?”

“……索兰。索兰·易卜拉欣。”

名字的音调间有一种跟他刚恢复意识时吐字不清地在喉咙里打转的母语类似的抑扬。这不是莱尔第一次知道刹那的名字,但与刹那频繁地称呼他为莱尔不同,他几乎没有以真实名字称呼刹那,非要找个理由的话是“没有必要”,就好像刹那认识的是莱尔·狄兰迪本身,而索兰——他不被任何活在当下的人所认识,刹那即是他的存在本身。

莱尔叹了一口气,默默地重复了一遍那个有着奇妙发音的名字。与此同时,对方也在重复与他一样的行为。

“Se—tu—na…”他将发音推到舌尖,然后由齿缝间缓慢地挤出,“Setuna……这是他,后来的我的名字吗?”

“Setsuna,”莱尔纠正了一次,“是你现在在组织中的代号,你用这个代号用了很多年。顺带一提,我是你的——他的搭档,名字叫莱尔·狄兰迪,代号洛克昂·斯特拉托斯,随你怎么叫。”

琢磨名字发音的青年的表情显得专注而柔和。“Lyle……Lockon……Lyle,我记住了,”他端正地直视莱尔的眼睛,“我会叫你莱尔的,你也可以用刹那称呼我——脑子里有一种感觉告诉我你会想这么做。”

这真是残忍。

所有的一切都在残酷地向他证实眼前的人不再是刹那了,于是他选择了接受,他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但相反地,那个人表现出来的一切又在刺骨地提醒他,这个人真实地被名为刹那的灵魂所依附过,失去记忆也好失去自我认知也好,都无可磨灭已然不在的刹那的痕迹。

如果可以很想揍那个人一拳,搞不好一拳就能打回该死的记忆呢。但他不能这么做,他选择了用好似跟新来的队友问好一般的方式冲那个人粲然一笑表示接受了他的称呼提议,并起身拉开柜门,搬出一套备用的床上用品。

“对了刚才忘记告诉你,这段时间我就先跟你住同一个房间了。毕竟忘了那么多重要的东西,有个人在身边也许更方便。”

 

刹那——姑且依然这么称呼他,莱尔花了一些时间劝说他睡觉。

失去记忆的刹那大部分时间是平和乃至温顺的,又因为少了平日惯常的皱眉和压低眼睑以至于显得极端锐气的神色,连两眼的轮廓也看上去大了许多,把整张脸衬托出一个极其柔和和年轻的状态。但唯有在对他提到睡觉时,双眼再次不安地闪烁起来,用小心且敬而远之的态度瞪着床铺,就好像那是一个火堆而莱尔硬要把他往火堆里扯。

“我知道这对于现在的你来说很不容易,”莱尔几乎要无计可施地叫出声来,“你什么都不记得,却又必须得在这么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和睡觉,甚至身边还会有我这个陌生男人,但是你看,无论如何你都需要睡觉,而且——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

刹那把脱到一半的外套重新穿上,迅速且沉默地暼了莱尔一眼。

莱尔抱着双臂在床沿边重重地坐下。正常同僚一起睡觉的话会想到“做什么”之类的事吗,他想。也许是自己失言了,但于他和本来的刹那来说却根本是习以为常的事实,他只是无意中将事实说出了口而已。尽管搞不好更加剧了那个人的不安,但原本自己就不是擅长处理这类状况的料,也不会照顾一个精神状态搞不好只有几岁的家伙,哪怕目的是想让他放下心来,结果还是适得其反——果真是名副其实的过分的混蛋,对方是,自己也是。

室内的空气在一阵难堪的寂静中凝固起来。

“……你生气了吗?莱尔。”

莱尔猛地回头看那个问出了天真的问句的人,发现他重新开始脱掉了制服的外套,右手停留在内衬顶端的拉链上准备拉开。

过于突然的转变令空气变得更加难堪。他只得撇过头假装漫不经心地回答:“没有生气,为什么会生气?”

“我以为你会因为我不信任你而很失落,但我……不是的,不是这样。我相信你。”

失落?我?莱尔想再次反驳,但最后一句肯定语将他击败到无从招架,于是他笑着回望那个天真的家伙:“虽然不知道你相信的是我什么方面,但我就暂且满怀感激地收下啦。”

 

——然而莱尔半夜从浅眠中醒来,却发现睡在身边的人不见了。

被窝里尚有余温,可以判断那个人刚起床不久,也不会走太远。但问题的关键是,他为什么会此时此刻在这艘黑漆漆的舰艇上溜达呢?

兴许是为了避开人耳目“参观”这艘本是对每个角度都熟谙的母舰?并借此寻找记忆的蛛丝马迹?又或者纯粹因为内心的空洞导致的失眠?总不至于夸张到他独自溜进格纳库,并在那里无意中启动暂时用粒子罐作为动力源的00 Raiser?但无论如何,目前都不是一个可以放任不管的事态。

莱尔披上外套下床。

托勒密二号舰并不大,对于刹那的去向有几个模糊的头绪——格纳库、医疗室、舰尾的瞭望台,而事实也正如所料,莱尔顺着走廊绿莹莹的应急灯七弯八拐,在最后一个目的地找到了他。

他背对舷梯,面向巨大的落地玻璃窗而站。原本以为他是在透过玻璃窗眺望那颗蔚蓝色泽的星球,但他安静地一动不动垂着头,专注地凝视着的并非玻璃窗的背后,而是手里的某样事物。

莱尔有意踩出脚步声,走到他身后,然后注意到他在看着的是手里的那个玻璃瓶——那朵黄色的花。

“你还记得它?”

刹那点头。

“那很好。”

“不应该说‘记得’……”刹那踌躇着纠正,“这是这个地方对我而言唯一一件不用特意去回忆便能认得的事物。”

莱尔无声地叹气。“这是别人送给你的,”他说,“白天的时候你见到的那个粉色头发的女孩子,菲尔德,因为知道是你故乡的花,所以送给你作为一个……嗯,类似于可以留个念想的礼物吧,我猜。”

“库尔吉斯!?”

“你还记得?”

他迎上青年圆睁的眼和微弱摇曳的视线问。总有这一刻的,他想。如果刹那失去了十数年的记忆,那么迟早会面临他向自己追问关于中间漫长空白的一刻,而自己所了解的、所能告诉他的却又那么少。那么少,但每一句都不会是愉快的话题。

但刹那很快重新平静下来,这一次他不再端详手里的花朵,而是透过巨大的玻璃怔怔地注视起了那个蔚蓝色的星球。“告诉我它在哪里。”他说。

“我们现在身处的环境是宇宙,也就是比你站在地面上抬头看的天空更高的地方。这里没有氧气,没有水,也原本不会有你故乡的花,但人类还是往宇宙进发了,他们总会想往更远的地方走,当走到这么高这么远,再回头看看地球,并或真或假地感叹一句真美,而这么美的外壳之下究竟是怎样——哈,这也只有一路走来的人类自己才清楚,”莱尔不着边际地回答,停顿片刻,短促地笑了一声,“库尔吉斯现在的时间大概是凌晨,正在太阳照不到的另一侧,还是一片漆黑,从我们这里看不到它。”

刹那换了一个姿势拿玻璃瓶,他看似力度很大地双手同时握住它,却又以一种极其温柔的动作将其紧紧揽在胸口的位置。半晌,他像是在整理语言一般缓缓地开口:“我以为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但又记得一些非常模糊的东西。我能确信那些东西都是真实的,比如我的名字、我出身的国家,但所有的这一切,都与现在的我联系不起来: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为什么我会使用那个代号,为什么我的身边除了别人送的花以外没有一件可以让我确认我就是‘我’的事物,我可以揣摩它们的缘由,但无法拥有对现实的实感。没有人告诉过我地球的上方是宇宙,在宇宙中可以看到这样的地球,我从来没有想象过。”

“……”莱尔沉默。Veda所布置的措施是帮助他梳理事态的来龙去脉,尤其令他对“现在的刹那”有一个清晰的认知,同时尽可能避免他陷入对残留记忆和过往的回忆,长时间地耽溺于过去只会加深他对曾经身份的认同,令属于Celestial Being的刹那·F·圣永离他的躯壳越来越远。

那是一个十分理智的决策,但莱尔却无法打断他。现在在与他对话的是他所不认识的刹那,他来自昨日的世界,将他从未了解过的刹那的一面一丝不挂地呈现,并由他的耳朵去记录由他的海马体去存储。

“我还能记得库尔吉斯,看着这朵花我能想起它,但看着地球我却不能。地球的颜色与我记忆中的颜色差别太大,那个国家不是蓝色的,从天到地都看不到蓝色。白天的时候集市上会有商贩摘采这样的花做成花环或者别的一些什么小玩意卖,后来渐渐地少了,再后来就不再有集市了。你刚才说它是一片漆黑,我觉得这是正确的。我记得它的夜晚……夜晚和宇宙一样黑,大人们都说危险,警告我们不许夜里出门。”

刹那的声音一直很平静,像是将均匀地汩汩渗出的记忆平缓地释放出来一样。

“……后来呢?”莱尔低声问。

“后来……就逐渐听到了各种风声,人们都说这个国家快不行了,内战是迟早的事,当时我不太懂——我和镇上的其他小孩都不太懂,但是大人们都越来越愁,我们也只会跟着随之犯愁,却既不能为他们做什么,更无法为这个国家做什么。我的母亲——”刹那闭上眼摇头,声音维持一如既往的平缓,“我的印象就更模糊了,只记得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忧心忡忡地每天祈祷,就连白天也开始禁止我出门,然后记忆就到这里彻底断层了。”

——真是一个幸福的家伙。莱尔再次长吁一口气,情不自禁泛起这样的念头。站在自己身边的人的的确确不是他所熟悉的刹那,这个人比刹那幸福太多,或许这就是所谓无知者最幸福的道理。而自己既是一个不怎么幸福但也不至于自诩悲惨的人,同时也是一个不太合格的临时监护者——彻底违反Veda的要求,放任刹那将自身沉浸于昔日之中。但如果把全部事态交给他来判断,置Veda的计划于不顾,他坦率地认为这样做也未尝不可。一方面他无可否认自己想要了解的私心,而且,哪怕只有现在也好——情愿让那个人做一个幸福的无知者。

只是……他仍然有必要确认一遍本人的意愿。

“那么你想知道你刚才所提到的这一切现在都怎么样了吗?”他挑选着字眼试探地问。

刹那用小臂的力量将怀里的玻璃瓶搂得更紧了一些,指尖微微颤抖。“不用了。”他说,“我会抛弃原来的名字在这里,这个事实充分说明了一切。”

他们谁都没有再说话。像是用漫长的沉默给予那些埋葬在时光洪流中的事物一个无声的哀悼。

 

之后他们互相都再未提起那日深夜的谈话。

莱尔带他逐渐熟悉了托勒密二号舰,教会了他使用各种设备和在低重力环境下维持平衡活动的办法。同时他很快地记住了舰上全部人员的名字,除了休假期的阿雷路亚和玛丽,以及意识暂时沉睡在Veda里的提耶利亚。菲尔德不时还会愁云满面地看他,偶尔会有意挑选跟他和莱尔同样的时段去食堂用餐,然后坐在角落的桌边偷偷打量他,却又总是被他发现并拘谨地冲她做出一个大概是在表示友好的微笑。

但他大部分时间还是跟莱尔在一起。依然是那种沉默的、拘谨的、温顺的态度,时常看上去像在思考,又像在专注地观察莱尔的一举一动。而当莱尔需要进行模拟训练或是在整备舱配合机体的调整时,他就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安静地等待。

但随后的某天,莱尔刚结束模拟训练,便收到了来自皇小姐的联络通信。

“关于刹那的记忆问题,负责医疗的后勤团队拟定了一个测试,希望你配合他完成。”她的声音听上去有几分犹疑,但仍将计划说了下去,“测试就在训练场执行,我已经拜托伊安为他模拟了一个关卡式战场,其中包括作战用自动机器人,格斗训练用的AI,小型机关枪台,当然,都是演习弹。现在要让刹那上机实在有些不现实,所以希望他肉身进行这样一场模拟战。”

“这是要强行唤起他记忆的意思吗?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到这个地步了?”莱尔再次想高声质问,但刹那已听到响动,走到他身边,平静地侧目看他,然后将目光转移到通讯器上。

“我以为原本你才是最迫切希望他能尽快恢复的人呢,洛克昂,”皇小姐略带歉意地笑了笑,“说实话……安排这样的测试太突然,更何况还无法预测过程与结果,现在的各种尝试全都是抱着赌一把的心态在进行。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使用这种办法,应当把一切都交给刹那主动选择的……”

“——我愿意参加测试。”

刹那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她。

莱尔胸腔中的一万句反驳被生生地憋了回去。他甚至没有勇气正视此时刹那的眼睛——清澈而果敢,迷茫荡然无存,这不是他所认识的刹那的眼睛,却又同样地逼到他没有一点点回绝的余地。

“既然刹那同意,我也只能配合执行了,”他放弃似地耸肩笑道,“但是我有一个建议,不使用格斗AI,由我去扮演与他的对战角色。”

 

托勒密二号的训练场为他们模拟了一个真实到堪称完美的地面战场:布满碎石和坑洼的路面、用特殊材质充填制造的障碍物呈现出高低不平的断壁残垣的形态、掩藏在各处墙头或枯草丛中的机枪口,还有模拟指令一下达即会开始按设定好的程式毫不留情展开无差别杀戮攻击的扫荡式自动机器人。莱尔扮演的近身格斗敌则待命于突破口之前,作为最后一道关卡存在。

需要突破的距离不长,极限时间是五分钟。无论是全部突破之前刹那的模拟生命值归零,或是超出五分钟仍未突破都算失败。曾经的刹那在训练中的最优成绩是两分零十秒。

“准备好了吗?刹那。”耳机里传来皇小姐的声音。

“……好。”

刹那回答,尾音中听出了一丝紧张。但随即虚拟环境由灰点亮了颜色,战斗不由分说地开始。

第一发枪击擦着刹那的左肩射过,原本直立在原地不动的刹那下意识往右躲闪,顺势俯下身钻进离他最近的掩体的阴影下,最初的枪击落在他之前站立位置的后方,将地面扬起一阵尘土。

但近旁的几处掩体都很薄,不足以支撑长时间的掩护。

刹那回避的动作很机敏,与其说是唤起长年受战场濡染的记忆,不如说更像自发的本能的反应:移动的速度很快,但姿势并不专业,看不出任何成型的策略,甚至不乏有些慌乱。

而且——始终只守不攻是无法突破的。砂尘与浓烟之中的那个身影生命值还未归零,也只是暂时的幸运而已。

这样下去搞不好都不用我在最后上阵了——莱尔倚靠在厚重的掩体后,苦笑着想。果然这种强制唤起的手段没用吗,但他竟并不感到类似于失望或是惋惜的心情,近日始终萦绕在他心头的某个不成形的念头反倒愈发清晰起来……但此时此刻,不远处障碍物倒塌的轰鸣声和其中一声凛冽的枪击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是刹那。他从完全坍塌的废墟中站了起来,浑身上下都是由虚拟系统模拟的尘埃,腿部和上肢有少量被演习弹打中的痕迹,身后的控制屏正安静地显示着残留生命数值:40%。

但他双手纹丝不动地握着枪——CelestialBeing的GN枪,虽不足以破坏Alaws的扫荡式自动机器人,但贯穿近身处的小型机关枪已是绰绰有余。

与此同时,莱尔看到,刹那的眼神变了。

在干净利落地开完一枪后,他俯身滚进前方还未被破坏的障碍物下,在斜对面的几处机关枪口还未移动过来之前再次敏捷且精准地对其发动射击并破坏,后就着炸裂的浓烟和地面的扬尘藏身,在下一波攻击到来之前沿着矮墙绕行,迅速移动到另一厚重的掩体阴影下。

随后检测到目标的自动机器人头部泛起红光,从远处靠近的同时开始施加密集的射击,演习弹以极其逼真的效果撞击在地面上,于是刹那移动过的轨迹里扬起浓密的烟尘。

测试中安置的自动机器人共有两台,时间只剩一半不到。

如果是本来的刹那的话——莱尔想,但这几乎是不用假设的事:先通过直接射击吸引自动机器人的注意,并利用子弹或光束撞击在机身上的烟雾隐藏自己接下来的动作,同时使用塑胶炸弹一击而成。然而此时的那个人甚至连塑胶炸弹都没有装备。

但接下来刹那的举动却打破了莱尔的想象。他像是有意识地把自己当诱饵,通过灵活的翻滚与之字形的路线回避被击中的同时,将近处的一台自动机器人引入了两堵摇摇欲坠的高墙边。在他即将被堵进墙角的前一刻急速地半蹲,从机器人的枪管下闪避,疾行至其身后并远离。机器人因惯性重重撞击到墙面上,连同之前射出的光束的打击,两堵高墙同时轰然坍塌,暂时性地将机器人埋在了下面。

第二台机器人离莱尔很近。高墙坍塌时的震动唤醒了它的工作,于是它脑门的红光凶神恶煞地闪动,朝向刹那冲撞,刹那也不避让,甚至险些被光束击中,随后侧身闪避至一堵厚实的掩体后——并正面撞上了莱尔。

因为自动机器人的无差别攻击,莱尔至今不敢轻举妄动。但此时此刻正是决定本次测试结果的时刻了。他嘴角一扬,拔出训练用匕首,不偏不倚地被对方同时拔出的短刀架住。

对他对峙的不是刹那——他一边变换招式施加力度一边眯眼端详眼前的人的神情,并清晰地如此感知。这是一个斗志昂扬的年轻人,肉体自动记忆了来自刹那的战斗本能,机敏、聪慧,但他并非是在战斗,从测试开始到现在都不是,他没有非战斗不可的目标,所做的一切都仅仅是凭借刹那的肉体记忆为了测试本身在行动而已。

“小鬼——”他这样称呼他,上一次用这个称呼已是一年以前,没记错的话是在他对自己无畏地说出必要的时候由我开枪,到时候你恨我就行了这种自大的台词的时候——“你这样是……不行的啊!”

清脆的撞击声中,短刀从刹那手里脱落,莱尔扬起匕首——然而他的余光看到了,另一把匕首从刹那手里投掷而出,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拔出来的,从哪里拔出来的,腰间?还是身后?对了,那家伙的确比谁都更擅长投掷攻击……但是现在的一切思考都无济于补,前倾的惯性无法刹住,只能任由那把被割裂空气的匕首直逼他的前额——

“滴——!”极限时间的提示声凄厉地划破训练场,模拟场景重新变回静止不动的灰色,被刹那投掷而出的匕首在刺准莱尔的前一瞬因系统的工作停止而沉闷地落地。

刹那将GN枪扔到地上,脱力一般跪坐下。

“看来是你赢了,”莱尔走近他身边伸手,“辛苦了,起来吧,我们的指挥官似乎有话要说。”

但对方并未接他的手,而是摇晃着身体站起来,凝视自己的双手,就好像在看着什么陌生而恐惧的东西。

 

“那么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皇小姐来回打量着刹那和莱尔的脸,“托模拟战测试的福,Veda找到恢复刹那记忆的办法了。”

“嘿……这还真是可喜可贺。”莱尔用伸懒腰一般的感情说着,侧目瞥刹那。他没有在看着皇小姐,而是无言地注视玻璃窗反射出的自己,就好像在与另一个世界的倒影交流。

“方法的话很简单,既然是因脑量子波测试导致的事故,就同样用脑量子波来恢复它。我们的医疗团队已经收集了最近数日刹那在日常活动中的生体情报,同时将在刚才的测试中唤醒的肉体记忆作为与遗失的记忆的对接点,编写了一套记忆导入的程式,只要让刹那重新回到之前的检测设备中,输入记忆导入程式,同时诱发记忆丢失前后的脑量子波共鸣,就可以完全恢复事故之前的状态。——刹那?”

皇小姐踌躇着叫他。莱尔知道她接下来想问什么,就跟最初提及的一样,只要他有找回记忆的个人意愿——

但是如果没有呢?会继续把他留在舰上,让一切从头开始吗?或者就此让刹那·F·圣永的存在本身从CelestialBeing彻底消失,放他回地球,找回迟来的作为普通人的人生?

如果是那样其实也不坏。莱尔想。他会忘记我,忘记莱尔·狄兰迪,忘记洛克昂·斯特拉托斯,也会忘记尼尔·狄兰迪,当然会,还会忘记更多存在于这十数年中的纷乱的事物,在他的记忆里没有那些长久压在心头的生命,更没有什么爱尔兰自爆事件,他不会记得任何人,也不会自以为是地觉得亏欠任何人,普通人的记忆里不需要这些东西。

刹那垂下眼,再次长久地端详刚才熟练地握枪、精准地投掷匕首的双手。矗立在原地的身躯看上去极端无防备,极端弱不禁风。

“留他一个人考虑一会儿吧。”皇小姐柔声叹气,暗示莱尔离开,并同时转身走出房间。

 

莱尔·狄兰迪在思考。思考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成为了现在的自己,为什么会认识那个人。

说来事情的发端的确很荒唐可笑,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之中推动命运一样。如果两年前的那一天他没有及时查看邮箱,或者把那封语焉不详的约见面邮件当作一个拙劣的玩笑置之不顾的话,现在的自己是否仍在完全平行的道路上徘徊?

最初的自己也曾是一个普通人,尽管那也是一段回想起来仿佛另一个人物的人生。那种不真实的斑斓世界在14岁那年支离瓦解,他起初不能明白,为什么偏偏这种事会发生自己头上呢。

但后来他想通了,就算不发生在自己头上,也会降临在别处他人的头上。他,或是哥哥,都不是神通广大到可以从源头堵住它的人。

所以说刹那是个幼稚的小鬼——幼稚地认为如果他能够以一己之力阻止那场袭击,哥哥、乃至他,莱尔,也许都不用在这里,抛弃姓名,切断与昔日世界的瓜葛,操纵什么钢铁的杀人机器,在世界改变后等待以暴制暴的惩罚了。

但说到底,洛克昂·斯特拉托斯这个代号,就算不是哥哥也不是自己,也同样会有其他人来成为。自己之所以在这里,成为了这个代号的主人,其实与那些久远的过去的瓜葛并无太大关系,仅仅是因为——刹那选择了自己而已。

那个人不但幼稚,而且自作主张,主动将自己搅和进他命运的涡旋之中。然后把他架在肩上,指着另一条命运的河流,问他要不要一起游去。

他说,“好”。

他选择了自己,自己也选择了他。这就是他们最初的故事。

莱尔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又连接了哈罗的存储库,使用手持终端播放那些在自己脑海中还尚未褪色的记录。明明只有两年时间,却记录了那么多:一起训练的时候那个人就像个把自己当做高达零件的工作狂,下机后独自一人捣鼓机体,自己绕到他后面试图吓他一跳,却每次都被他提前发现,然后无可奈何地露出极难被观测到的微笑;也是个极其不合群的家伙,在庆功会的时候默不作声喝牛奶,被大叔整蛊似地在果汁里混入啤酒劝他喝,自己醉醺醺地红着脸凑过去想看他的反应,结果被他反把酒杯塞到了手中;射击水平日益见长,甚至在觉察到莱尔的犹豫时主动提出帮忙,记录映像中自己半是气恼半是调侃地冲他说“别来读我心,变革者”的时候的表情实在有点滑稽,还要对比那家伙一声不吭板着扑克脸走开的神情,就真的跟情侣吵架没差……

他冲着格纳库空旷的天花板,想抽一根烟却意识到这里禁烟,最后只得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关掉了映像,然后听到哈罗活泼的声音:“刹那来了,刹那来了。”

“怎么找到我在这里的?嗯?”他也不看挨着他坐下的那个蓝色身影,哼着声问。

“脑子里的感觉。”

“……又在读我心了吗,变革者小弟?”

“什么?”

“没什么。”

莱尔自嘲地自我完结,转头看他——还是那种清澈到难以忍受的眼睛,专注而认真。

“我——”刹那开口,却被莱尔迅速地打断。

“不要告诉我。不管你做出了什么决定,都不要告诉我,我不想听。”

他感到五脏六腑都在蠕动,小腹因紧张而不由自主地收缩,每一根神经都被牵扯得丝丝作痛。但刹那的手抚上了他的手,不同于刚醒来的时候他捉住刹那的手仿佛那是救命稻草一般——力度不轻不重,隔着手套安慰似地将温度传递给他的手心。

“我不是想说这个,”刹那和缓地纠正,“我想说的是,刚才我看见了你在看记录的样子,你可能没意识到——你一直在笑啊。”

莱尔感到覆盖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试探性地加大了力度,似乎在尝试从指缝中握住它。与他剧烈鼓动的心脏不同,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回避开刹那的视线,斜眼暼着地板上的某个脏东西黑点,听他继续往下说。

“我从来没看到你那样的表情,笑得那么真实,我不忍打断你,所以等到你关闭记录之后才走过来。莱尔,你其实很想他吧?”

“我……没有……”他嗫嚅着,将脸埋在未被刹那握住的另一手掌心中。

他已经想了很多,擅自在心里决策了很多,甚至假设过如果失去记忆的不是刹那而是自己,那么刹那会怎么做——毫无疑问以那个人的自作主张,会抹消莱尔·狄兰迪在Celestial Being里的一切记录,将他送回爱尔兰,利用Veda为他重新准备好回归普通社会所需的一切身份资料,从此切断他与这边世界的全部联系。这是正确的,至少对于那个人来说,他在无法挣脱的愧疚的梦魇中独自跋涉,然后做出一些自以为是的决策,以为这样就是对他人的补偿,以为这样他就能在梦魇中一边喘息一边满足地微笑。

但这次失去记忆的是刹那,被抛下的人是自己。他仍恨,仍出离愤怒,仍有满腔岩浆一般的感情在心头的火山口翻滚,但他又有那么一丝微弱的庆幸:如果这样便可以结束那个人的梦魇,那么自己做出跟刚才假设的刹那的做法一致的选择,也未尝不可。

Veda是肯定不会同意的,想都不用想。伊奥里亚的计划优先度凌驾于一切之上,还有即将到来的对话摆在前方,谁都不会允许他让人类首位纯种变革者如此轻易而举地卸下未来的责任去补偿他迟来的作为普通人的人生。可是谁管那种鬼东西!

而那个人一句话就简简单单地击溃了他——他想他、思念他、会看着与他共同的影像资料怀念地笑。他终究无法忘记那个暂时性地被抛弃在记忆的夹缝中的人。不对,并不是记忆的夹缝,如今存在于自己身边的这个人也是他的一部分,所有的碎片拼凑起来才是刹那,完整的刹那。

他想他。

他几乎发出低声的呻吟。

半晌,再次听见了身边的人的声音。

“我畏惧过,”他说,“我对他的经历记忆一片空白,却能本能地迫使身体去战斗,能在理智作出决策之前条件反射地开枪,还能时常感受到身边的人的思想,这一切都并不寻常……我感到害怕。但这就是现实中真正的我,我畏惧的正是自己,这更令我无法理解。我想知道我究竟发生了什么,真的想。”

莱尔从掌心中抬起脸。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说服这个人,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但他无论如何都要告诉他。“我希望你忘记,”他放弃一般地说,“很可笑吧?我思念你,却希望你连同我一起忘记。因为你好不容易自由了……从那些记忆中解放出来,你才是自由的。”

“我脑中的意识告诉我那些都是绝对不能忘记的东西,这不是真正的自由。而且,我——他,绝对不想忘记你。”

这真是他莱尔·狄兰迪彻彻底底、一塌糊涂的溃败。

他苦笑着直视那个人清澈的眼睛和神色柔和的脸庞,自嘲地挑了挑嘴角。

“那么最后再多让我看一会儿吧——你这副表情,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了。”

 

* * * *

 

伴随着脑量子波控制设备的玻璃罩打开的同时睁眼是一种奇妙的体验。像一道明亮锋利的闪光划破眼前的黑暗,紧接着更为炫目的光线穿过一层模糊的透明物质直射在视网膜上,令他不由自主重新半秒钟眼后重新睁开,然后才清晰地看到医疗室洁白到令人不安的天花板。

他觉得自己应该立刻坐起来,迅速通知战友自己治疗完成的消息,同时麻利地换上制服,一边为数日的欠席道歉一边熟练地返回舰桥或是格纳库,自己多日的治疗想必已经给任务增添了不少的麻烦,所以现在正是不加犹豫便流畅地投身接下来的工作的时刻。

但是,他继续维持平躺的姿势,并未专注地看某一样事物,而是怔怔地回想治疗的昏睡期间他体验的那个梦。

那应该是梦吧。他想。

梦里的自己似乎变成了一个与现在的自己似是而非的人物,那个人有着和自己不同的名字,像一张被阳光穿透的白纸,不带任何涂抹,没有一丝折痕,一无所知到令人艳羡,但却借助梦里的自己,使用自己的身体犹如理所当然一般存在于这里,这艘舰艇上。

这具身体不应该属于梦里那个人——他闭上眼想。那个梦太过于光怪陆离,而自己交错着罪行与劣迹的躯壳是不配被梦里那种白纸一样的灵魂所拥有的。

打断他思考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再次睁开眼,无需多加分析便能想象接下来医疗室的门将会被某位棕发的男人匆忙地打开,那人说不定会带着像是刚把他从死亡线边缘捞回来的似哭似笑喜怒交加的表情闯进来,也许同时还会有一句难以启齿的“欢迎回来”哽在嘴边。

那么,不妨先由自己准备好重逢的第一句台词吧。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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